2023卓新沙龍紀實 No.4|現實與理想衝撞下形塑記者形象 陳良榕:記者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奮鬥

2023 年 12 月 28 日 | 卓越新聞電子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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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思彤|特約記者採訪報導

當提到到蝙蝠時,大家除了會浮現電影《蝙蝠俠》的主角身影,可能還會想到躲在洞穴中真實蝙蝠;而在《伊索寓言》中的蝙蝠則是一種想要當鳥類、也想要當獸類的兩面動物。本次卓新沙龍的主講人陳良榕,就以「蝙蝠型記者」自居。

2022年卓越新聞獎「新聞評論獎」得主陳良榕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2022年卓越新聞獎「新聞評論獎」得主陳良榕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「我覺得所有的記者,其實從某個層面來講都是蝙蝠」,陳良榕認為,記者在現實主義跟理想主義的衝撞之下,逐漸形塑成今日的記者形象,「理想主義看似能讓人飛翔,但最後卻發現飛不起來,這就是現實主義」。

逾20年的記者生涯中,陳良榕經歷過三大不同階段的職涯轉變,從國際報導、中國議題到半導體,主攻的議題相當廣泛,再加上他豐富且多面向的求學經歷,讓這些看似有點衝突又矛盾的經驗,造就了他的獨特觀點與能力。

2023年卓新沙龍最終場於9月5日舉行,邀請到《天下雜誌》總主筆、2022年卓越新聞獎「新聞評論獎」得主陳良榕主講。本次活動中,他將透過不同領域的三篇報導,細談「蝙蝠型記者」的煉成心法。

進新聞業從「賞鳥」開始

「全台灣大概沒有像我這樣子的記者了」,陳良榕笑談他一路以來的記者職涯:從以前的原住民議題跟環境議題,後來轉向中國主跑手機產業,現在又跟半導體產業產生交集,主跑的題目領域變化之大,也讓陳良榕什麼題目都游刃有餘、融會貫通。

談到當初進入新聞業的原因,陳良榕回憶起了成大時期的「野鳥社」時光 。

曾擔任環境記者的陳良榕開玩笑地說,會進新聞業「就是因為這一群醜鳥」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曾擔任環境記者的陳良榕開玩笑地說,會進新聞業「就是因為這一群醜鳥」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台南沿海地區是賞鳥的理想地點,其中又以七股的「黑面琵鷺」最為代表。當時沉迷於七股賞鳥的陳南榕,跟著成大城鄉所的同學參與了「反濱南」開發,也成為了他未來論文的主題。然而他認為,當時相較於黑面琵鷺的保育危機,更迫切的潟湖可能被填平,失去海水循環的功能,更可能會影響到漁農、蚵農的生計,甚至在環評層面也產生了一連串的問題。

陳良榕提出了一連串的科學邏輯、大膽地點出問題並批判,不難看出他精準剖析、解構議題的能力,這似乎也促使陳良榕從事新聞業、並發揮影響力的一股強大動能。

扛下專欄,並在現實與理想中權衡

陳良榕坦言,要扛下兩週一次、一次一篇的新聞專欄,實際上並不容易。尤其是許多深度議題無法僅透過一篇專欄充分表達清楚,「特別是寫科技相關的內容,往往當你花很長的篇幅解釋完之後,讀者已經不想看了,尤其要解釋清楚、又要有故事,其實並不容易」。

不過,這篇專欄在好的故事與主角之下,被50萬個讀者看見了——來自南投縣信義鄉人和國小的呂家賢老師。

陳良榕在《天下雜誌》的推薦下,認識了這位酷愛登山的「熱血教師」,畢業後為了回饋所學,決心到部落奉獻。2019年,呂家賢發現自己的導師班新生中,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學生發展遲緩,老師認為,問題出在手機成癮。

偏鄉的學習遲緩現象,卻讓陳良榕意外發現跟史丹佛的課程脫不了關係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偏鄉的學習遲緩現象,卻讓陳良榕意外發現跟史丹佛的課程脫不了關係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「這事情沒有那麼簡單,」身為科技記者的陳良榕,認為問題並沒有想像中單純,因此他積極深入人和部落進行調查。「不過,台灣關於研究這方面的書很少,所以我們就去 Amazon 上面買一些書來看,再去深入看一些文獻」。最後,他們發現,誘使偏鄉學生沉迷於 3C 產品的原因,竟是出自於史丹佛大學心理學教授福格開拓提出的「電腦勸誘科技」(Captology)所致。

簡而言之,這種科技型態是內容提供者,利用心理學上的弱點,讓人不由自主地在上頭虛耗時間。陳良榕發現,這樣的科技模式不僅讓許多人上癮,甚至使部落的小朋友深受其害。

「這東西其實值得去做一個封面故事,要擴大受害小朋友的調查範圍」,但陳良榕隨後發現事情並非那麼簡單,因為發展遲緩具備相當嚴謹的定義,必須經過兒童心理學家的評估才能判定,「我們不可能去說服所有老師,讓小朋友進行這樣的測驗,畢竟我們只是媒體。」經過權衡與沉澱之後,最後才決定以專欄形式呈現這個議題。

蝙蝠型記者的光譜兩端

陳良榕經常自稱為「蝙蝠型記者」——這是引用自《伊索寓言》中,蝙蝠在戰爭發生時,想要成為鳥類、又想成為野獸的兩面性,這也跟陳良榕的職涯有著密切關聯。他的生涯路線從投入公司到採訪地域,都呈現出相當不同的樣貌。
從《天下》到《財訊》即是一例。陳良榕笑說,這兩家公司是「天使與魔鬼」的天秤兩端,「2007年,我到了魔鬼的那一邊」。

在《天下》的陳良榕負責寫企業故事,描述企業的生存故事與精彩決策,「這邊一個轉折、那邊一個精彩的,好的引言和對白,寫完之後就是漂漂亮亮的」。直到後來轉到了《財訊》,他才發現讀者其實更想知道一個關鍵資訊:這家公司到底值不值得投資?陳良榕才領悟到,原來對於讀者而言,還有比「說故事本身」更重要的事情。

陳良榕在《財訊》開始學習不同的敘事方式,他也坦言,一開始的確有些陌生、落後。直到後來他發現了在外資基金工作的朋友,他擁有查看專業財經資料庫《湯森路透》(Thomson Reuters)的權限,他開始每天埋首在看分析師的報告。他形容這段日子,「就像進了少林寺的藏經閣一樣,這些機密資料、分析事情的架構,對我後來看事情其實很有幫助。」

陳良榕在簡報中用「蝙蝠符號」,強調自己在記者職涯中的兩面性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陳良榕在簡報中用「蝙蝠符號」,強調自己在記者職涯中的兩面性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從主跑中國到主跑美國,也是一種蝙蝠型態的展現。

陳良榕在上海駐點一年,他從研究溫州人在外地的聚集經濟開始,前後花了十年時間,從浙江、廣東一路到阿里巴巴的螞蟻金服創立,他都有參與其中:「我就是看著大陸的民營經濟,從崛起、發展到現在的樣貌」。

長期不在台灣的陳良榕,不是在中國、就是在海外其他地方。「我那時候會拍照,所以我常常出去就是自己拍、自己寫」,在獨立作業的模式下,陳良榕每次的出差期大約2到3週,他經常在採訪當下,才思考下一步的行動,他形容,這是長時間下來的工作模式,「出去採訪時常常是一個不確定的題目,在最後才把它做出來」。

觀察「中國製造業的移動」,就能窺見這樣子的作業模式。陳良榕沿著滬渝高速公路(G50),從重慶一路走到上海,中間經過了許多城市,陳良榕說,「當時只有第一天到重慶是確定的,之後每一天都是到了那天,再去研究當天要去哪裡」。

即使到了西雅圖也依循這樣的模式,一個人都沒有約到、當地的亞馬遜主管也完全拒訪的情況下,陳良榕依舊決定出發。「我說不管了,就先去西亞圖住兩個禮拜,看能訪到什麼再說」,雖然歷經了驚險跟波折,但最後還是把專題製作出來。

從中國到美國,甚至還到過日本採訪電動車產業。陳良榕說,通常跑歐美線跟跑中國線記者涇渭分明,「但我兩邊都有跑過,這也是我蝙蝠特性的一種。」

書呆子練就台積電記者

2006年,陳良榕趁著準備去上海的空擋,接下《科學人雜誌》的顧問。

幾經討論後,他和創辦人王榮文決定製作「台積電的奈米挑戰」,《科學人》總編輯李家維正好跟台積電時任執行長蔡力行熟識,因此幫陳良榕安排了前置課程。

「那時候我對於這些技術完全不了解,但我想說既然接下了這個職務,就來挑戰全台灣最難的東西」,特訓三個月的陳良榕,除了每週上課、還每天自己鑽研期刊文獻,「沒想到,我後來真的去跑台積電了」。

成為了主跑台積電的記者,陳良榕像「書呆子」般努力挖掘題材,其中一個方法,就是到台大圖書館苦讀論文,沒想到真的被他挖到了秘辛。

2012年,張忠謀宣布最新3D技術CoWoS。當所有記者一頭霧水的時候,他決定去「挖」論文,沒想到卻意外找到了工研院的「隱藏作者」,又透過這條線,觸及到了蘋果公司的人脈,接觸到了大量不公開資訊,最後寫出了台積電與三星的3D封裝技術之爭。陳良榕笑說,「很多私募經理人跑來問我『為什麼知道這件事』,我也只能說是看文獻研究出來的」。

陳良榕經過了多年記者培訓,對於議題探究具高度敏銳度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陳良榕經過了多年記者培訓,對於議題探究具高度敏銳度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「因為有這段時間的特訓,基本上台積電的技術我都能看懂」,陳良榕說,未來 10年的發展方向他大概都知道,即使不懂,也有人脈可以請教——而這一切,都要拜當初的「特訓」所賜。

在台積電記者生涯中,陳良榕最自豪的文章之一是揭露「台積電新廠的超高用電量」,他說,雖然當時未被選為週刊的封面故事,但卻讓他成為了第一個指出「台積電衝擊」的記者。

「這篇文章是我半生功力的集結」,陳良榕將自己人生的兩大經歷結合,成為了一則具有批判性與獨特性的報導。

在《科學人雜誌》任職時,陳良榕曾經遠赴荷蘭採訪過艾司摩爾(半導體裝置製造商;簡稱 ASML)執行長,因此相當清楚半導體技術的罩門——非常耗電,因此,當台積電決定量產5奈米時,陳良榕就開始悄悄注意這件事情。

碩士論文主題與「環境影響評估」有關的陳良榕,相當擅長搜尋環評相關的資料庫。「我無聊的時候,就會去看台積電開發案的環評資料,果然被我找到了向南科管理局申請的附件」,陳良榕試著在上百頁的環評資料翻找,果然被他找到了新技術的估計用電:72萬瓩。這個數字,遠比東部的用電40多萬瓩,高上將近兩倍。

至於為什麼會用「嚇死人」這個標題?陳良榕透露,他曾在公開場合當面詢問台積電主管,未料他第一個反應就是「這用電太可怕了」,顯見連台積電高層都不一定知悉。

報導揭露之後,引發輿論譁然,「就連台積電新廠事業部的資深處長,也被罵死了」。陳良榕發現,環保團體開始關心台積電的用電量,台積電也承諾並努力改善耗電的情況,「我不認為這是一篇大文章,但這是一篇關鍵的報導。」

透過兩條線索追出的封面故事

身為台積電「大粉絲」的陳良榕,不只查到了台電半導體新廠的用電量,就連當時尚未公佈的高雄設廠計劃,也被他搶先揭露。

陳良榕的「新聞鼻」,讓他嗅出了台積電新設廠的消息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陳良榕的「新聞鼻」,讓他嗅出了台積電新設廠的消息。(特約記者宋思彤攝)

刊登在《天下雜誌》731期的封面故事,搶先揭露了台積電即將進駐高雄五輕的舊址,甚至獨家取得機密文件,取得了未來規劃的計畫書,並進行視覺化的電腦合成。「我們把它的廠房位置、產線和水電的安排、逐年的目標規劃,全部都寫了出來」,陳良榕透露,這之所以能夠取得這麼多資料,「都是因為事先做了很多police work」。

所謂的 police work 就是警察在調查案件時,詢問嫌疑人許多瑣碎的小事情,藉以拼湊案件全貌;陳良榕說,「journalist work」也是一樣的,把這些看似無聊的細節,東拼西湊地拼湊出來。其中有兩個關鍵,都跟他的新聞經歷有許多關係。

第一個是高雄煉油廠原址的「高污染性」,如果要在此處建設新廠,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土壤整治。陳良榕從土地污染的資料庫中,透過時序比對發現,政府確實規劃了 268 億著手進行整治。他認為這是一個線索。

第二個是利用人脈再次確認消息。「我剛開始跑線的時候,《土壤污染法》剛修訂,所以我跟當時的環保局土污科科長非常熟」,雖然他已經卸下職務,但他跟陳良榕沙盤推演,「根據訪調、程序,這的確是有可能的。」

「那時候做的東西,居然走到這邊意外地連到一起了,才能做出現在這個報導」,陳良榕也鼓勵年經的新聞從業人員,任何時刻都可以累積經驗、經營人脈,或許這些養分會在某天成為你最大的助力。

現實與理想的抉擇

現實與理想的抉擇與折衝,往往是線上記者最容易遭遇到的關卡。

陳良榕引用了日本新聞工作者野島剛,對於電影《蒼鷺與少年》的評論。他認為,記者跟新聞媒體都是一份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奮鬥的工作——理想是利用社會公器賞善罰惡,但現實是商業媒體必須賺錢。

對於罰惡,陳良榕引用近期中信金被開罰的新聞,多數媒體因為廣告業務選擇不作聲,雖然他能理解,但不免有些失望;不過,在部落手機成癮的新聞刊出後,有許多資源湧入人和部落,「甚至連 Google 都過去了,開始協助他們管控小孩手機的使用行為」,讓人和部落成為了台灣「明星級」的偏鄉。

陳良榕覺得,記者難免有些現實必須面對,但「賞善罰惡」或許已經做到某些面向,這也是不錯的結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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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編:蔡宏杰